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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掐灭了《第一炉香》?

阿嚏zzzZ 三联生活周刊 2022-03-18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 | 阿嚏

以下内容涉及剧透,请谨慎阅读


许鞍华改编过三次张爱玲的作品,其中有两次被外界称为她的职业生涯滑铁卢,一次是1984年的《倾城之恋》,一次是最近的《第一炉香》。只有1997年上映的那部《半生缘》相对成功,从豆瓣评分上看,该片是所有改编自张爱玲小说的电影中评分第二高的7.9),仅次于李安的《,戒》(8.5)。
对比那次成功和眼前的失利,有一些问题是许鞍华身为导演应该负责的,有一些问题则是所有翻拍张爱玲作品的人都需要面对的,还有一些问题则更玄乎,往小了说是一部电影的运气,往大了说是时代的不赶巧——能拍好、演好、看好张爱玲作品的人分散在不同的年代,就像是卡不对点的齿轮,总啮合不上。

故事与选角 

有的人对《第一炉香》失利的预判发生在两年前官宣男女主演时,有的人则是在影片上映后不久,看到访谈得知许鞍华拍这部电影的初衷竟然是“就想拍一部爱情片”时才意识到苗头不对。但私以为,就算许鞍华找到更合适的演员来演葛薇龙和乔琪乔,对原著的理解也突飞猛进,那顶多也就是拍出一部让张迷比较满意的,叫好不叫座的电影。 
从情节上来讲,张爱玲笔下的《第一炉香》讲的是一个女人眼睁睁看着自己不断坠落的故事。上世纪三十年代末,葛薇龙随父母从上海来到香港避难。动荡时期,物价飞涨,出身中产的葛薇龙为了在香港完成学业,投奔了与父亲断交多年的姑妈。姑妈当年为了嫁给年迈富商梁季腾做第四房姨太太而与家人闹掰,如今富商已故,她成了单身、富有但青春已逝的梁太太。
在半山的豪宅中,梁太太的日常便是组织沙龙,结交权贵,周旋于香港上流社会。葛薇龙在这座“像古代的皇陵”一样的宅邸中见识到了华服美饰,也结识了混血美男子兼情场浪子乔琪乔,她被激发出了物欲和情欲,并最终屈服于自身的欲望,沦为了出卖色相来“为梁太太弄人、为乔琪乔弄钱”的交际花。
张爱玲曾在其剧本《太太万岁》题记中指出,“中国观众最难应付的一点并不是低级趣味或是理解力差,而是他们太习惯于传奇。”这个观点可以与其小说中常使用的反高潮叙事手法一同看待,它们都隐含着张爱玲的一种反戏剧化精神。
而纵观许鞍华三次改编张爱玲作品可以发现,她非常尊重原著,一直试图还原书中内容。在这种不大刀阔斧魔改的情况下,电影版《第一炉香》只会维持原著中的故事调性,在爽文/爽剧/爽片盛行的当下,很难想象广大普通观众会为这种调子一路向下的电影贡献票房,哪怕它拍得不错。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半生缘》在故事情节上比《第一炉香》要丰富,整个故事围绕着旧上海的几对有缘无份的年轻人展开。家境贫穷的顾曼桢和出身富裕的沈世钧相爱了——可能是张爱玲所有小说中最真心实意的爱情了——但横亘在二人中间的是沈家对顾曼桢身为舞女的姐姐顾曼璐的嫌弃。
《半生缘(1997)》剧照
顾曼璐不是爱慕虚荣自甘堕落,父亲去世后,家里没了顶梁柱,曼璐选择做舞女是为了养活一大家子人,因为舞女的身份,她也放弃了和爱人张豫瑾的婚约,最终嫁给了已有妻女的祝鸿才。沈世钧和顾曼桢的朋友许叔惠和富家女石翠芝是这个故事中第三对相爱却无法在一起的有情人,旧社会对于门当户对的看重足以斩断情丝。 
《半生缘》中有和《第一炉香》类似的情节,那就是都有不再年轻的交际花为了取悦有钱有势的男性而进献年轻女性的桥段。顾曼璐误以为妹妹和自己的旧爱张豫瑾产生了火花,在嫉妒、愤慨和冲动之下,她设计让祝鸿才强暴了妹妹。后来妹妹怀孕了,顾曼璐为了要留下祝鸿才的孩子,还将妹妹囚禁了近一年。和《第一炉香》中,葛薇龙屈服于物质,自愿地帮姑妈弄人,委身司徒协相比,前者看起来更狗血、更猎奇,后者则更悲凉、更有余味。
一个是努力向上的新时代女性被命运迎头痛击后,随随便便地处置了自己的余生;另一个是自愿屈服的女性在人生不断坠落的同时,又如同有分身一般观察着自己的坠落,这份清醒而自知以及随之而来的更多痛苦,都是张爱玲赋予她的。可这种幽深和微妙很难通过影视化表达传递到观众心里,反倒是前者的“俗”和昔日爱人十四年后重逢时的那句“世钧,我们回不去了”,更容易被大众理解。
在故事层面,《半生缘》比《第一炉香》有优势,但真正让电影版《半生缘》比较成功的是它的选角合适。仍然记得前几年黎明在综艺节目上自黑,说自己演技一般、唱歌一般,当年一般,到现在也是一般,好在早20年出生,所以成了“天王”。这种“干啥都一般”的感觉却正好符合沈世钧的不太自信的性格,而黎明儒雅温柔的气质也很贴合沈世钧温吞水般的脾气。

吴倩莲演顾曼桢的妥帖要和梅艳芳演的顾曼璐放在一起看才更出彩。吴倩莲和梅艳芳一直被说长得像,让她俩来演亲姐妹再合适不过。更妙的是,单看吴倩莲的顾曼桢是蛮洋气的,可一旦梅艳芳出场吴的气场就自动降了半格,这和书中所述,妹妹一毕业就进厂工作,而姐姐周旋于男人之间,生活阅历明显要更丰富也对得上。
《第一炉香》的选角堪比灾难,马思纯本身的气质和葛薇龙不符,她的演技也没能弥补外形上的差距,这点已经被大家说过太多次了,就不赘述了。在马思纯的衬托下,彭于晏的演技略好一些,很多人吐槽他的黝黑和肌肉,但让我比较出戏的其实是他的抬头纹,当场查了一下,发现他马上就四十岁了,以致于坐在影院里就开始盘算:完全不考虑客观因素的情况下,仅从外形(包含样貌、气质、年龄)上看,当今娱乐圈谁比较贴近乔琪乔呢?后来发现这个问题在网上已经有人讨论,被提名比较多的是二十岁的尊龙。
不得不说,《半生缘》选角上的从容是沾了香港电影黄金时代的光,而到了《第一炉香》,到了一茬茬生产小鲜肉和年轻爱豆的当下,我们已经很难找到一个称心的乔琪乔了。

理解与表达 

相较于男女主演,俞飞鸿扮演的梁太太收获了不错的风评,但她的过分貌美,也让推葛薇龙出来帮自己弄人这个行为少了些合理性。俞飞鸿的梁太太缺少老气,马思纯扮演的葛薇龙总是在呼唤爱,这些似乎也不仅仅是演员表演上的问题,而更关乎导演对这个故事的理解和表达方式。
《一个人的电影 2008-2009》一书收录了作者王樽于2007年对许鞍华的采访,其中提到了许鞍华从《倾城之恋》的失败中得到的教训。她说,“最大的教训是我没抓住作品的精神,那个作品的精神其实是很西方、很讽刺的,而不是缠绵的大悲剧。像它的名字(连名字都是讽刺的):说两个狗男女,他们互相斗智,到最后突然就不斗了,因为打仗了,然后就成全了他们的姻缘。就是这么简单,但你若拍成大的英雄美人,就全错了。可是那时候,我还残留着浪漫小说的概念,觉得这些东西应该拍得很浪漫。”可以轻易地发现,十余年后,许鞍华似乎又犯起了当年的错误。虽然都说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但是将《第一炉香》理解成爱情故事,多少还是有失偏颇。 
导演许鞍华
理解之后,导演就要考虑如何表达自己这份理解了。许鞍华拍了三次张爱玲,方法主要是把虚的做实。如她在自传中所写,“一个城市倾覆,因而成全一对狗男女,这一点要文字才能交代,你怎么拍?拍不到,最多拍一边打仗一边恋爱,其实那个背景,反讽意味难以表现,是文字领域,是一个概念。《半生缘》讲两个人没缘分,十几年来来去去始终都不可以一起,你可以通过情节看得到,体现得到。”
《半生缘》是个长篇小说,本身内容很丰富,许鞍华跟着情节拍,没出太大问题,所以这部电影也相对成功。而到了《第一炉香》,把中短篇小说拍成电影,需要情节的量,将其写实,这本无可厚非,但编剧王安忆“填坑”的具体内容着实给人较为草率的感觉。一个小例子是,编剧为了阻止葛薇龙回到上海,在回沪的船上给她安排了蛮横无理,企图抢夺她行李的市井小民,这一幕的存在更像是用外在阻力简化葛薇龙这个人物内心的复杂,对人物塑造起到的只是适得其反的效果。 
让我感觉亮眼的加戏有两段,一个是葛薇龙陪司徒协应酬时,却在餐厅看见了姑妈的幻影;另一个是姑妈在葛薇龙的婚礼上,闪回了几个镜头,回忆自己当年婚嫁时的辛酸。短短几幕既丰富了人物形象,也符合原著中流露出的几分森森鬼气。可惜这样的戏在全片将近150分钟的时长里屈指可数。
填坑的天花板可能要算李安的《色,戒》了,它把文字中只言片语的隐秘情欲拍成了赤裸裸的床戏。虽然《色,戒》整体评价上更好,但仍然有声音质疑它没有拍出张爱玲小说的况味,失掉了文学高级的地方。徐浩峰在《刀与星辰》里写,“把小说中隐含的情节都实拍出来,从而把小说的品质变得浅薄,把复杂的感情变得廉价。”
如何用电影的形式找到张爱玲的意境,是所有导演的难题。关锦鹏的《红玫瑰与白玫瑰》选择了直接在电影中插入原文,《半生缘》里有人物的内心独白,《第一炉香》则是依靠摄影、服装和配乐来营造感觉。杜可风的摄影尽可能还原了原著中的纷繁色彩,和田惠美的服装设计也符合梁府内充斥着“满清末年淫逸空气”的氛围,坂本龙一用钢琴和弦乐演奏出的旋律单独听也很动人。但服化道和配乐往往是为一部电影作锦上添花之用,却不能拯救它于水深火热。
葛薇龙对乔琪乔是否“爱而不得”,读者或许各有各的想法,但张爱玲的作品之于许鞍华确是真的爱而不得。






排版:小风 /核:同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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